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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著反光背心的交通警察神情木然地站著,雙手環腰,腳踩三七步,全身只有那張紅褐色的嘴吧不斷地上下蠕動,到了一個時候他會別過頭往旁邊的水溝吐一口紅褐色的液體,然後繼續在黑黃相間的封鎖線邊屌兒啷噹地站著,維持空氣中例行公事的氛圍。

在他斜前方五步的地上有一團海膽色的東西,那是一顆人腦。五尺寬的馬路另一側,一塊長方形的白布蓋出一張人形。現場顯示那顆腦原本屬於白布下的那顆腦袋,剩下的問題是那顆腦袋是怎麼飛出來的。

我的朋友不斷探頭想觀賞那顆腦,彷彿在炫耀自己的勇氣。「說是跳樓自殺。」他看似有點興奮地告訴我們剛問來的資訊。

然後整條街安安靜靜。我們走過現場,到距那顆腦袋二十公尺遠的餐廳吃飯。

我們三個人是研究所同學,我們在這三年接續參加了同一個國家考試。看腦袋的那個人最早考上,已經在單位裡服務了;另一個前年考上剛結訓,這頓午餐由他請客;另一個是我,剛落榜快一個月。

他們倆聊著單位實際的工作情況,下單位以後要注意哪些事情。我漫不經心地聽著,心裡一直想著外面地上的那顆腦袋。那個人發生了什麼事情,上午吃了三明治還是燒餅油條,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走上樓頂或窗台,睜著或閉著眼睛面對鐵灰色的柏油路,下墜的那一刻風是如何從他的鼻尖延伸到耳際,是否注意到電線桿上麻雀的輕啾、樓下鄰居開窗的嘩啦聲、周遭汽機車轟隆隆的引擎聲、麵店咕咚咕咚的煮水聲,然後砰,天靈蓋接觸地表,壓力把他十八歲時密合的頭骨縫隙重新擠開,海膽般的大腦像袋裝洋芋片一樣衝出他爆裂的腦殼,頸椎斷裂,他徹底離開了這個他應該不怎麼喜歡的世界。

一個月前我也曾經懷疑自己是否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向世界道別。

當挫折很小的時候,死亡不是一個值得嚴肅對待的東西,因為世界可以被輕鬆地想像出更好或更壞的狀態。然而當挫折感被急遽放大,希望像大海上的月光一樣可知卻不可觸碰的時候,人才會正視死亡的誘惑。死亡讓人可以逃避詢問生命的意義、上帝擲不擲骰子的問題,以致於求生的痛苦人跟解脫的界線似乎只剩下突破痛苦的瞬間。據說當人站在高樓尋死的時候,耳際會響起向你呼喚縱身一跳的聲音,我認為那與其說是鬼魅作祟,倒不如說是絕望者最深處的理性算計。

所以在這個時刻選擇生命的人,就是這世界最勇敢的人了。

人類文明似乎總是在頌揚赴死者的果敢,卻很少在乎苟活者的勇氣。確實,懦弱是苟活的重要成份,但是選擇懦弱卻需要極大的勇氣,那就是相信世界還有可能更美好的勇氣。這種勇氣極不理性,擺脫了人們自十五世紀以來對現實主義的信念,從而展現了人類最偉大的浪漫情懷,一種真正普遍的信念。這種懦弱是絕望者拒絕被世界遺忘的第一步,是我們還能宣稱自己有辦法改變世界的起點。

於是我驕傲且偉大地苟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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